夏去秋来，一转眼，已是九月。上旬，稚龄班旬考张榜，慈心、林雪兰、方诏、黄昶都得了“优”。下旬，仁礼路两旁的银杏树下散落许多白花花的小果子。慈心某天“偶然”路过镇上药材铺，问明铺子是收购白果的，慈心中午放学后又多了一项活计：拣白果。

原本慈心一般是午饭后到教舍完成课业，然后去书楼读书，现在改为写完课业便去拣白果，书楼暂且不去了。顾明章有一日在书园外银杏树下碰见慈心，待问明慈心这几日不去书楼的原因是要拣白果卖钱时，顾明章眼神闪烁，不发一言回身走了。慈心耸耸肩，只觉莫名其妙，低头继续拣果子不提。

隔日，慈心拣白果时又碰到午休起来散步的方诏，方诏听闻她拣这个是为卖钱时，脸上毫无异色，反而蹲下帮她一道拣。慈心开玩笑说：“你不是听闻这个能卖钱，和我抢生意罢？”

方诏听了，抬头紧盯着她，很正式地回道：“不是。”弄得慈心讪讪的，直觉自己是个小人。“呵呵，玩笑，玩笑，等我卖了钱，我请……”慈心刚想许诺，后一寻思，万一卖的钱不够买书，或者只够买书呢？不能开空头支票，慈心忙收口闭嘴。方诏也不和她计较，只是嘴角微翘了一下。

当日，方诏把一大把白果掏出给方娘子时，方娘子诧异地看着他。

“慈心说，这个与鸭子炖了，可以温肺益气，定喘咳。”方诏解释道。

“这小姑娘，懂得还不少。”方娘子听闻又是慈心，随口赞道，还不忘仔细观察自家儿子神色。

“是啊，娘，慈心还问我有没有浅显些的医书借予她瞧瞧。下次休沐日记得提醒我从家带几本过来。”方诏想到下午伴着小姑娘拣了一下午果子，闲聊中得知她午饭后还要到教舍写课业，不由窃喜：明日午饭后我也去教舍写课业！

方娘子看着儿子不知想到什么而欢喜的神色，心下暗叹，原本自家儿子从五岁起便变得冷情的性子，如今似乎在悄悄改变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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恰好今日宋懋睿、慈心俩人都休沐，一家四口一大早便去了镇上。宋娘子抱着慈轩去杂货铺寄卖几件绣活，宋懋睿则同慈心先去药材铺，卖了那些白果，然后慈心趁着宋懋睿在“三多轩”旁边茶社碰到熟人寒喧的当口，快速跑进“三多轩”询问了一下那套书籍的价钱。

慈心拣的白果卖了五十文，只够买上册，而那套书又不单卖。慈心攥着手里只装了五个铜板的荷囊，郁卒地离开书铺。

刚踏出“三多轩”门口，慈心只觉眼前一花，一道身影从面前掠过，手里顿时空空如也。慈心脑子停摆了两秒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在****下，被劫了！

烟霞镇因靠着烟霞书院，圣人熏陶下，民风一向淳朴，而且时值太平盛世，镇上几乎是“路不拾遗，夜不闭户”的光景，故慈心出门从不忧心治安问题。现如今居然在青光白日，路人络绎不绝的大街上遭劫，慈心不得不怀疑自己的人品有问题！

“抢钱了，抢钱了，快拦住他！”反应过来的慈心一边嚷嚷，一边甩开两条小短腿去追前面两丈开外的灰色身影。铜板事小，荷囊里的书院阅书笺事大啊！

眼看那灰衣人越过书铺门前大街，到了另一边，马上便往人群更拥挤的地方去了，慈心大急，未待细看，也径直横穿街道。

“吁～”“嘶～”两匹皮毛油光水滑、线条优美的黑马前蹄曲**叫起来，由其拉着的黑色马车在即将撞飞慈心之前，险险停住了。

慈心还来不及害怕，一眼瞅见灰衣人正好回头看向自己这边，那是一张满脸污渍少年的脸！慈心顾不得为自己横穿马路的莽撞行为向马车上的人道歉，拔腿便向灰衣少年奔去，嘴里大喊：“别跑，站住！还我的荷囊！”

灰衣少年未料到刚才险遭不测的小姑娘居然没受半点惊吓，还惦记着追人呢。他回身欲跑，突然膝盖一麻，扑通摔倒在地，后面看到这一幕的慈心大喜，紧跑几步，终于成功逮着人！

戴着褐色斗笠的马车夫望了五丈外纠缠的两人一眼，回身对隔着一道青色布帘内的人，低声恭敬问：“公子？”

“走罢！”一把慵懒、还显稚嫩的声音响起。

“是。驾～”车夫得了话，答了声，方回身驭马而行，不过速度比先前放缓许多。

这边厢慈心正和已坐起来，却不能站起的灰衣少年谈判呢。

打量了几眼满脸污垢、衣衫褴褛的少年，慈心盯着他手里紧攥着的物件，用商量的口吻道：“那个，嗯，你把荷囊还我，我把里面的铜板都给你好么？要不……”

没等慈心说完，闻声赶来的宋懋睿一把把自家闺女护在身后，先检查了一遍慈心全身，看慈心毫发无伤，才放下心，随即对地上的少年厉声道：“****之下抢劫，还有没有王法了！走，跟我见官去！”

慈心听闻自家爹爹一番如演电视剧般的话语，不由好笑。她从宋懋睿身后转出，再看地上的少年，正好少年也抬眸看人，两人打了个对眼，均是一愣。慈心从少年眼里似乎看见一丝羞愧？慈心记得刚才自己差点被马车撞上，少年回头看见，好像也是这样的眼神？

少年垂睑，突然把手里荷囊向慈心一扔，便撇过头一言不发。宋懋睿刚想说话，慈心摆摆手，安抚下要发飙的老爹。她走到正对少年的位置，温言道：“人生在世，难免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难处，你的解决方式太粗暴了。刚才那马车……”

说到这，慈心惊觉宋懋睿还在旁边，忙改口：“咳，咳，嗯，你懂的？你有什么难处，可否告知？”

等了半晌，少年还是不置一词。慈心摸摸鼻子，突发奇想，问道：“你是哑巴？不会说话？”少年听闻这句猛然抬头，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慈心一眼，缓缓点头。

“哦，哦，难怪。可怜的孩子……你识字么？会写字么？”慈心不会手语，首先想到的交流方式便是书面语言。见少年点头，慈心大喜，回身对宋懋睿说：“爹，你抱他到那边泥地吧。”

未等宋懋睿动作，地上坐着的少年突然站起身，慈心吓一跳，只见那少年径自走到一边的泥地，寻了根树枝，在地上写将起来。

“我－要－到－桂－州－寻－亲，盘－缠－用－尽。”慈心一字一字读出。少年的字遒劲有力，一看便知是练过的。慈心不由多看他一眼：他原来也出身良好吧，现在却沦落做匪，哎，“卿本佳人，奈何作贼”！

慈心扯着宋懋睿到一旁商量：“爹，咱把卖白果得的五十文予他吧。雇辆马车到桂州应够了吧？”宋懋睿点头，迟疑道：“心儿，除却那五十文，我还带了三十文，要不要……”

“爹，咱是救急不救穷。他虽是哑巴，但识字，能写会算，身体康健，哪怕到桂州寻不着人，要找个活计养活自己该不成问题。咱家也不宽裕，要不是今儿卖白果额外得这五十文，咱想帮还帮不了呢。”慈心可不是滥好人，会对陌生人慷慨大方，而苦了自家亲人。

慈心制止宋懋睿的“仗义疏财”后，走过去，对已站直身的少年道：“我们只能给你五十文，雇马车到桂州足够了。你能写会算的，若到了桂州一时寻不见亲人，便去找个活计先安顿下来。别再犯糊涂做些傻事了，桂州是大郡，有很多巡街捕快的，万一被抓住，关进牢里便惨啦。”

慈心半是叮咛半是吓唬的口吻让灰衣少年怔愣不已：面前这位是五岁的小姑娘吧，怎地说话像五十岁的大婶呐？

少年从宋懋睿手里接过五十文钱，盯着父女俩，正不知该说什么好。慈心学那江湖儿女般，抱拳拱手，一本正经道：“大恩不言谢，当涌泉相报也。青山不改，绿水常流，后会有期，等你发达了，记得回来寻我们啊，哈哈。”说到最后，自己都忍俊不禁。

灰衣少年没笑，也抱拳拱手，对两人一一颔首，转身大步离去。没走两步，突然又折返，蹲下，写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“惨了，爹，娘和慈轩该等着急了，快走！”慈心突然想起和宋娘子约好在书铺门前见面的，这下耽误良久，自己和老爹肯定会被批好一阵子不可。

慈心假装没看见少年的“问话”，拉着宋懋睿便跑。做好事本也不怕留名，但这少年一看便是浑身有麻烦的主儿，真要寻来报恩，……嘿嘿，还是，不留名的好！